国科大要招本科生,我的心里有点酸 国科大成立的时候,我的心里就有点酸,如今国科大要招本科生,我的心里又一次酸酸的。人家招本科生与我没有半分钱的关系,我为什么心里发酸? 人就是那样一种动物,有的时候感情莫名其妙。如果国科大换个地方,那可能我会漠然,它却偏偏在玉泉路19号那个地方。近半个世纪前,我曾经在那里学习、生活了五年多。我的十七岁到二十三岁的岁月(那是一个人的黄金岁月),在那里度过。那里,是我的母校。我看到过她的辉煌,看到她被赶出那片地方,与她一起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。如今“物是人非”,地还是那块地,礼堂还是那个礼堂,名义上的母校却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,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。回想当年的岁月,心里不免有些伤感。 如今国科大的教师阵容,可谓堂堂皇皇,可是,当年中科大开列出的阵容,可能更加豪华,大家可以在附录中看到,这个系主任的阵容,在中国大学的历史上恐怕是空前绝后的,可是,再强大的阵容,真正要做事情,还要看国家的大环境。中科大刚建校才两年,就遇到了中国当代最悲惨的“三年困难时期”。不说鲁豫皖农村的饿殍,就是号称人间天堂的苏州市中心的大街上,笔者也亲眼见到过三次抢劫食品,饥饿的抢劫者把别人的食品抢到手,并不逃遁,任人打骂,只是把弄脏的食物往自己嘴里塞。中科大的学子也不得不自己种菜果腹。虽然吃不饱饭,学生们还是拼命地用功学习,为做红色的科学家而努力。当然,这是听前几届的学长所说,并非我亲眼所见。 当我进这所学校时,“国民经济”已经好转了。一切都似乎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,我们年轻学生更是被鼓动得“意气风发、斗志昂扬”。我们就是要像郭沫若校长所作的校歌《永恒的东风》所说的那样:“迎接着永恒的东风, 把红旗高举起来,插上科学的高峰!”我们真的认为“我们是中国的好儿女,要刻苦锻炼,辛勤劳动。在党的温暖抚育,坚强领导下,为共产主义事业作先锋” 。吕骥先生(当时是音协主席,抗大校歌的曲作者)那高亢激昂的进行曲旋律让我们热血沸腾。那时候全国就一所有名的“科大”,那就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,当然,上海还有一个上海科技大学,但是它的名声只在上海,因此,在中国说科大或者科技大就是我们中国科大。全中国的所有大学,似乎都不在我们的眼中。我们不与他们比规模、比校园、比大楼、比历史、比穿戴得漂亮。北京高校体育比赛,我们得零蛋,大家并不以为耻辱。因为我们是科大,我们是我们。我们想的是科学和技术,想的是国家的兴亡,想的是原子弹和火箭。现在时兴讲家风,如果时兴讲校风,那么,我看科大最主要的校风之一,就是“特立独行”。 我们不但重视科学理论,也重视科学实验,还注重应用工艺。学校非常注意培养我们学生的动手能力。所以,科大的学生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做。后来在科大搬到安庆的最困难的岁月里,我们几十个化学系学生住到一家海军的机械加工厂里,白天参加劳动,车钳铆电焊各工种,才干了不到两个星期,老工人便夸我们比学了两年多的学徒工干得好。 都说科大的学生学习用功,不要命,其实也是什么人都有。有喜欢开夜车的,也有开早车的,说开夜车的还没有离开教室,开早车的便来了。但是,更多的是遵守作息制度,不贪黑不起早的。学习方法可能不同,大家都认真学习倒是事实。 好日子没有过很长时间,国家就乱套了。文化大革命,那里都逃脱不了。科大也是两大派,似乎势不两立。像烙大饼似的,一会儿翻过来,一会儿又翻过去。不过,学生们对于他们的教师基本上没有多少出格的举动。据说,华罗庚先生在数学所被责令扫楼梯(这是很恶毒的做法,因为华先生的腿有残疾),后来,华先生到科大,就一直很自由,学生们很尊重他。科大的两大派虽然斗来斗去,有一个人却是他们共同尊敬的,那就是郭校长。科大的学生反对谁的都有,有敢于把炮打中央文革小组(这是凌驾在中央政治局之上的东西)的大字报贴到西单去的,就是没有反对郭校长的。我不知道在“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”中,全国的学校校长,大学、中学、小学校长,有没有一个像郭校长那样,受到全体学生和教工的拥护和爱戴的。外面骂郭校长的人直到现在都很多,但是,科大人没有,骂郭校长的一定不是科大的。大概是“困难时期”大家都饿着肚子的时候,郭校长拿自己的钱请全校学生吃过饭,吃过肉,还有数以千计的贫困学生穿过郭校长赠送的棉衣。郭校长待学生如子弟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 每到科大有大的好事情,郭校长总是填上一阙好词,有时请人送来,有空时甚至自己亲自来朗诵。1967年3月,科大两派忽然想起来要响应“最高指示”,要复课闹革命了,郭校长很高兴,写了一阙《西江月》,让人送到学校里。学校开大会要念,可是,临开会时发现郭校长的草书有几个字连写在一起,科大都是学理工的,谁也不认识。正着急时,有人想起来,学校的党委书记刘达是早年辅仁大学中文系的,书法十分了得。但是,刘达是“黑帮分子”呀,还在“牛棚”。华罗庚先生说,还是我去找他吧。华先生去请教刘达书记,认定这连在一起的是“以志庆”三个字。1967年9月,科大两派据说要大联合了,郭校长非常高兴,到学校贺喜,在大操场的台子上,亲自朗诵他连夜所作的《满江红·科大大联合》,边朗诵边解释,把两派组织的名称巧妙的嵌入一联之中,全校欢声雷动。他的音容笑貌,朗诵的样子,我们如今记得清清楚楚,大家甚至还能学上两段。 那时候,郭校长也是可怜得很,他是校长,可是学校的事情他管不了。管科学院的人物,对于学生们总是头痛的,最好不要这所大学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正好林副统帅一声号令,科大被扫地出门,赶出了北京。到哪里去呢?去河南吧,人家不要(现在抱怨没有重点大学了),去江西吧,也不受欢迎。我们是学生,而且过了应当毕业的时间,天天想到的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去拿每月的46元工资,学校到哪里与我们无关,搬到哪里我们都做一次免费旅游。后来到了安庆,全校挤在安庆市委党校的一座小三层楼房里。挤不下,就自己找工厂,帮人家义务劳动,只是有一个住的地方。也有人住在中学,所有的人都是大冬天的睡地铺,水泥地上铺点儿稻草罢了。这时,所有的学生、教师才真正为学校而担忧。一天深夜,我们的地铺上唱起了那首久违了的《永恒的东风》,一唱百和,在安庆北郊幽静的海军工厂,激昂的进行曲久久回荡。过了两天,当我们休息,跑到市中心的中学,才得知,那天晚上,那里也竟然也唱起了我们的校歌。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巧事。 那年,安庆的冬天很冷,水管子冻裂了,食堂无法做饭。大家把领队去的“军宣队”“咋呼(赵副)指挥”从被窝里叫起来,那个可怜的军人披着军大衣,冻得鼻涕滴答。让他一起去北京反映情况,他又不去。大家认识到,与他多讲也无用。那时候,学校里看上去“势不两立”的两派在学校的命运问题上完全站在了一起。于是,学校革命委员会的四个常委(2位干部,2位青年教师,两大派各二人),一起去北京找科学院主管者反映情况。而十八个学生则借学校的汽车进行上访。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,科学院的主管者不见四常委,学生被半道截回。接着,科学院派军代表尚可到安庆,宣布四常委停职检查,要学生揭发批判他们。宣布时,安庆市委礼堂里一片嘘声和抗议音,学生们高声大骂尚可“放屁”。敢于公开这样对待“钦差大臣”的,恐怕不多。 科大终于移交给了安徽。我们被安置到马鞍山、铜陵、淮南、合肥四地厂矿以及白湖农场各地,我们近代化学系直接到了马鞍山,每一个专业又分到一个大的厂矿,我们这些学生和教师完全被淹没在工人阶级的汪洋大海之中(教师中凡有门路的大多离开了科大,并没有到安庆,跟去的多半是被工宣队认定的“牛鬼蛇神”)。安徽省派来了“强大的”工宣队,宣布四常委回京为反革命事件,各派群众组织背靠背各自揭发自己派别中的问题,而且宣布“谁不办就办谁”。他们到处抓516分子、反革命分子,一片恐怖。所有的学生都在惶惶不安中度日,谁也不知道会被谁所揭发。开大会时,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工宣队突然公开“揪出来”,被迫害致死的学生达到两位数。我这才有点理解鲁迅写的那首“大家切莫耶耶乎”的《公民科歌》(耶耶乎,吴方言,马马虎虎、不当回事、满不在乎之意。见《集外集拾遗》)。 至此,我们这些当初自以为是“中国的好儿女”的天之骄子已经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落了水的丧家之犬。幸而在那年7月中央发出了让学生毕业的文件,刹住了学生被迫害致死的势头。我们这些丧家之犬又急急如漏网之鱼,匆匆赶往被发配到的天涯海角,一天、一小时都不想呆在那恐怖的地方。人们往往说毕业离校,但是科大的那两届学生绝大多数并不知道他们的学校在哪里,他们离开的是半天劳动半天挨批或全天挨批的场所。如果一定要说离校,那么他们在半年多之前就最后离开了他们的母校——北京玉泉路19号。 搞好教育,培养人才,对于国家的兴盛有长期的影响,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。然而,国家悖乱,对于教育的破坏,真个是“立竿见影”。 玉泉路19号真是一块宝地,在科大刚建校的短短的几年中,就为国家的科技大厦培养出许多栋梁之才。我只在那里学习了两年还欠几天,却在那里跟着“最高指示”瞎闹腾了三年半之多。以后的多年磨难,用一句古老的俗语,也是难逃劫数。虽然我们浪迹天涯,但是也有了在科研机构、在实验室里不可能得到的人生经历,谁说不是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呢。 时间很快,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。现在,一所新的牛气冲天的学校又要在玉泉路19号招生了,我祝愿将在那里学习的小弟弟、小妹妹们好运。 |